在和顺,过了几天偷得浮生几日闲的生活:在石桥上看水里的鸭子,在洗衣亭边看村妇浣衣,在月台榕树下听村民“把酒话桑麻”,久久眺望远山和稻田,走上缓缓的坡,拐进一个闾门,又拐进一条小巷,前面还有更多的闾门和小巷。阳光投射在粉墙上,时间在细细碎碎的光影中静静地移走了。我醉心于这散淡的乡居生活,忘记了在城市打拼时的奋不顾身和继之而来的心力交瘁。纵然此地没有我们热爱并习惯的许多,却有令我们清心明目并流连往返的更多。 中秋节到了。 雨下了一整天。安静地呆在院子里,不出门,也好。看书,也看电视,昆明遥不可及,东南亚、中东似乎近在眼前。我看到了平生没看过的电视台,印度台,撤哈拉台,穆斯林台,也门卫视,恍若梦境。印度音乐台永远都在播放热汽腾腾的歌舞,他们的舞很热辣,目光很勾魂,浓丽的装束,夸张的表演,给清淡的乡村生活增添了异国情调。我喝着从县城买来的缅甸进口爪哇速溶咖啡,看着印度电视,听着和顺的雨滴,从屋檐滴下来,再滴下来,没完没了地滴下来。 “阿妹下来和我们一起过中秋节吧!”阿姨在楼下叫我。 “好啊。”应声下楼,房东夫妇和其儿子夫妇已摆好了桌椅。“刚才我们敬过祖先了,现在吃些东西。”阿姨说。 桌上堆满了食物,有板栗、白果、月饼,柿子、梨,还有黄酒。我和他们像一家人,喝酒,聊天,吃东西。当我由衷地赞美和顺的美丽和安宁时,房东夫妇却回答我一声叹息。 “和顺以前不要门票,后来某集团来开发,就要收门票了。他们没有实力,靠银行贷款,现在银行都不愿贷了,他们其实是空壳一个。今年春节后门票涨到50元了,这么贵,客人怎么会来?”阿姨说。 我前几天住在腾冲的青年旅馆时,来自昆明的老板娘对和顺前景很担忧,她说明年门票可能会涨到80元!县政府把和顺交给和“上头”关系很好的民营企业来开发,不一定是好事,他们更看重经济效益。不像丽江的开发,是政府行为,有统一的规划,更注重社会效益,对古城老百姓也有好处。 “某集团现在根本不搞基础建设,他们把门票的收入卷走了,去堵其他投资项目的窟窿。”大叔说。 我很惊讶:“那,和顺的路,那么多的石板路,难道不是他们修的?” 阿姨说:“是我们村民集资修的。” 我想起来,这几天穿街过巷时,看到不少布告,都写明村民出资修路、修宗祠的姓名和金额,多的竟捐款2万元。我当时还在心里赞叹。 “这个集团是强盗!”阿姨愤怒了。“他们还偷走了好多古董!” 大叔补充:“和顺图书馆有个胡适题词的大匾你看到过吧?” 我点头。 “他们偷偷取下来,复制了一个假的换上,把真迹抬到昆明去卖掉。都走出去几十里路了,后来被图书馆馆长追回来。”大叔说。 “他们还卖了很多呢,旧窗棂,雕刻,好多古董。”儿子附和。 我不敢相信。但我又不得不相信。想起昨天参观刘家大院,这里有和顺保存最完好的木雕,四进的院子,每一扇门窗的木雕内容都不同,真是巧夺天工!这是剑川白族木匠的手艺,“一两刨花一两银”就出自刘家大院。刘家第四代后人已70多岁,在给我们讲解完毕后,要收我们每人5元钱的老宅维护费,我不解:门票里不是包含了吗?老伯说他们不分给我们钱的,老宅的维护都是我们自己出钱,所以只好收你们的钱了。 原来如此啊! 和顺人很爱干净,房东说他们都是自家做划给自家那段路的清洁。“集团不仅不管,他们的员工还把垃圾倒在河里,我们抗议,他们也不听。我们祖辈在这里住了600多年了,就要被他们这帮强盗破坏了!我们要联合起来和他们斗争!”阿姨恨恨地说。 我无言以对。 原来腾冲的老板娘不是杞人忧天。不知和顺为何采取这种开发模式,丽江、大理都做得比较好,为什么同属云南,会有差别? 我在此地过着的云上的日子,却是他们脚踏实地的现实。现实被这里的美丽安详屏蔽了,我的眼睛除了美,什么也看不见。而他们不能作自己家乡的主,不能作自己宅子的主,也不能作自己的主,如同我们那个远方的现实一样(因为抵制某集团,和顺著名侨领寸尊福的后人在其宅院门口贴上了“谢绝参观”字样)。
来这里之前,我曾把和顺想象成一个纤尘不染的世外桃源,置身其中才发现这里的纷争并不比城市少。想起波德莱尔的诗:“列车,让我和你同行,轮船,带我离开这里,/带我走,到远方,此地,土俱是泪。”但是,纵然我们去到远方,那里的土地,仍俱是泪。 这世界本无净土,有,也是我们想象出来的。
有马勒的天空
今天是个大睛天,我吃了牛肉饵丝出门,不想再去凭吊别人老旧的生活,也不想沉浸在故纸堆里,那会辜负大好秋光,只想漫无目的在田野里到处乱走,感受和顺的丰饶。我离开石板路向西走,很快就走到稻田里去了,一条长长的小路通向远处的荷塘。荷塘旁边是张氏宗祠,掩蔽在绿荫中,白墙黑瓦,飞檐曼妙婉转。宗祠前面一个大大的月台,是新建的,供人们休息聊天。我走上月台,面前展开无边的金黄色稻田,一直伸向远方的山脚。几只白鹭低低掠过水面,然后一飞冲天。两个小孩在田间飞跑,笑声响亮。抬头看天,天很蓝,云很低,在缓缓移动。我点燃一支烟,烟雾迷朦了眼睛,也迷朦了眼前景色。闭上眼睛时,马勒第四交响乐(描写田园的交响乐)第一乐章破空而来,那清脆长笛,像鸟声啾啾,闪烁金属光泽。浩大的管弦乐声越过云层而来,越过老屋而来,越过高高的树林而来,它们纷至沓来,把我紧紧包围。马勒的音乐是天国和人间的交响。他的天国,不像巴哈歌咏的天国,始终溢满神性的喜悦和安详,没有人间纷扰,所以更接近物的世界;马勒的天国是建立在人间痛苦和挣扎之后的最终救赎。虽然痛苦,却是最真实的人间情怀。穿越痛苦和挣扎之后,才可以抵达。我站在田边,半闭着眼睛吞云吐雾,心仍然沉浸在马勒的世界里。在第一、二乐章轻快的田园风光之后,随后的第三乐章,是在墓地里的哀悼,百折千回的悲伤让人沉重得不堪重负,心,痛得就要碎了。但在走过伤痛之后的末乐章,铃铛清脆,马儿飞奔,重新洋溢田园的清新和欢愉,就这样,在心碎之后,终于来到了天国。马勒的田园景象虽然叙说的是人间事,人间景,却又是来自天国的圣洁:详和,盛大,灿烂,声音充满世俗和天国的欢乐。田园就是天国,天国也是田园。我随着铺天盖地而来的乐声,轻轻哼唱着熟悉的旋律。秋天的这个清晨,空明澄碧,微风习习,马勒的第四,在和顺的田野上回荡。这是云上的声音,天国的声音,纯净得闪闪发亮的声音。 朋友说:你怎么这么喜欢云南?去了多少回了?我说:我不知道,也许云南的天空要比别处更蓝一些,更深邃一些,和顺的天空又有不同,除了蓝,除了深邃,还因为有马勒。有马勒的天空更像天空,它可以向上,再向上,通往天国,那里充满喜悦,是我们的乐园,是我们涤荡满身尘埃和内心疲惫的永久归宿。
虽然此地也有烦恼,也有纷争,但我们可以暂时将心灵安放,在白云低徊的晴空下。乡居岁月,没有丽江的艳遇,阳朔的奢靡,大理的豪放,它是清淡的,它属于中年。站在这里,笑看云卷云舒,感受天国的气息,怀着一颗悠游自在的心。虽然,“在这个世界上,秋天深了,/该得到的尚未得到,该失去的早已丧失。”那又有什么要紧?日子还是要过下去!放下一切,来这里看云,看晴空,听马勒的来自天国的声音,你会感到温暖。 和顺,离浪漫很远,离平实很近;离艳遇很远,离旷达很近;离少年轻狂很远,离波澜不惊很近;离灯红酒绿很远,离清淡平和很近。离地很近,离云也很近,离你的心更近。 村上春树说:他理想的人生是:有几本好书,爵士乐,几个女人,几场好梦。我虽不是男人,梦想却和村上君相似:几本好书,几张古典音乐唱片,三两知己,一场梦——飘在云上的梦,并且,永不醒来,在和顺。(2006年11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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